中国早期的时间概念是和古人对自然与天文的观察相联系的,对不同天体的观察,可以产生出不同的历法,例如对太阳运行轨迹的观察,可以产生太阳历,而对月亮盈缺的周期变化,可以产生出太阴历。另外根据北斗星的斗柄的指向,也可以确定时间。我国古代指导农业生产的二十四节气,依据的是太阳历;而定出每月长短,大月30,小月29日,依据的则是月亮的变化。另外中国古书中常以北斗七星斗柄的指向来确认季节,依据的是北斗星的系统。
(一)中国先秦时空观与传统节日
为了准确地观察日月星辰的位置,先秦时代的中国人已总结出不同的天体坐标系统,那时基本有三种坐标系统,地平坐标系、赤道坐标系和黄道坐标系。
以天顶(头顶正上方)和地平圈为基本圈建立的坐标系叫地平坐标系,两个坐标分量是地平高度和方位。方位一般划分为24个。
以赤道为基本圈的坐标叫赤道坐标,天文上的赤道并非地球赤道,它是地球赤道平面向外延伸与天球相交形成的大圆环,叫做天赤道。中国古代天文学家把包括天赤道在内的范围较宽的一条星带由西往东分成28个天区,这些天区有专门的术语,叫做宿,共有二十八宿。
太阳在天球上的周年视运动轨道称为黄道。黄道与赤道不在同一平面上,大致斜交成23.5°的夹角。黄道坐标系以黄道为基本圈,天体的位置可用黄经和黄纬两坐标分量来表示。[1]黄道坐标系也要用到二十八宿。
以星宿为坐标,通过观察太阳在周年视运动中处于星宿的位置便能够确定季节与月份,在孟春之时,太阳的位置在营室宿(西北方向),到了仲春,太阳的位置向西南移动,进入到奎宿的位置,而在季春,太阳则进入接近正西方向的胃宿范围。以初昏、拂晓时刻出现在南方中天的星宿同样可以判定季节,在一月孟春,初昏的时候,参宿出现在南方中天,拂晓时刻,尾宿出现在南方中天。二月仲春,弧星在初昏时刻出现在南方中天,拂晓时刻则是建星出现在南方中天。
与二十八星宿相关的还有十二次的概念,古人将周天等分为十二份,称之为十二次,用以纪年和确定节气的变换。太阳周年视运动到十二次中的不同区域,则对应不同节气,例如,星纪对应大雪、冬至,玄枵对应小寒、大寒。由于十二次将天空等分,而二十八星宿所占区域大小不一,二者只能大致对应。
除此之外,北斗七星在初昏时候斗柄的指向同样可以确认季节,且斗柄指向的方向被认为是该季节方向的代表,斗柄指东为春季,斗柄指南为夏季,斗柄指西为秋季,斗柄指北为冬季。这样春夏秋冬就和东南西北对应起来。总之,中国古人通过观察天体的运转,将方位、季节、节气、月份连结为一个完整的时空体系。
在《礼记·月令》里面,我们看到的时间表述,其参照系就是黄道和二十八宿系统。《月令》言:“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中的营室、参、尾都是星宿名,“日在营室”就是太阳运行到室宿的位置。
除了天象以外,大地上草木动植一年四季的变化,叫做物候,也可以用来参照时间。譬如《逸周书·时训解》记立春三候云:“立春之日,东风解冻;又五日,蛰虫始振;又五日,鱼上冰。”[2]记雨水三候云:“雨水之日,獭祭鱼;又五日,鸿雁来;又五日,草木萌动。”[3]其中“东风解冻”“草木萌动”“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就是物候。五日一候,全年七十二候。
另外有二十四节气的概念,事实上二十四节气的名称出现很早,汉代以前就有了。但最早出现的是春分、秋分、夏至和冬至。后来又逐渐产生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最后形成完整的二十四节气。节气的意义是把太阳周年视运动均匀地分成若干等分,因而属于阳历系统。七十二物候中的二十四候,和二十四节气重叠。
四季、北斗七星斗柄指向、十二次、二十四节气、二十八星宿、南方中天星宿对照表:
季节 | 北斗七星斗柄指向 | 太阳于十二次中的位置
| 二十四节气 | 太阳于二十八星宿中的位置
| 夏历 (农历)月份 | 出现在南方中天的星宿 |
春季 | 东 | 娵訾 | 立春、雨水 | 室、壁 | 一月 | 初昏:参宿;拂晓:尾宿 |
降娄 | 惊蛰、春分 | 奎、娄 | 二月 | 初昏:弧星宿;拂晓:建星宿 | ||
大梁 | 清明、谷雨 | 胃、昴、毕 | 三月 | 初昏:星宿;拂晓:牛宿 | ||
夏季 | 南 | 实沈 | 立夏、小满 | 觜、参 | 四月 | 初昏:翼宿;拂晓:女宿 |
鹑首 | 芒种、夏至 | 井、鬼 | 五月 | 初昏:亢宿;拂晓:危宿 | ||
鹑火 | 小暑、大暑 | 柳、星、张 | 六月 | 初昏:心宿;拂晓:奎宿 | ||
秋季 | 西 | 鹑尾 | 立秋、处暑 | 翼、轸 | 七月 | 初昏:斗宿;拂晓:毕宿 |
寿星 | 白露、秋分 | 角、亢 | 八月 | 初昏:角宿;拂晓:觜宿 | ||
大火 | 寒露、霜降 | 氐、房、心 | 九月 | 初昏:虚宿;拂晓:柳宿 | ||
冬季 | 北 | 析木 | 立冬、小雪 | 尾、箕 | 十月 | 初昏:尾宿;拂晓:星宿 |
星纪 | 大雪、冬至 | 斗、牛 | 十一月 | 初昏:壁宿;拂晓:轸宿 | ||
玄枵 | 小寒、大寒 | 女、虚、危 | 十二月 | 初昏:娄宿;拂晓:氐宿 |
从岁时对应的方位来看,春季对应东方,所以天子要在立春的日子里去东郊举行迎春仪式。《礼记·月令》中,明堂这一概念有着重要的意义,明堂是天子接见诸侯、进行宣教、举行祭祀仪式的建筑,它将岁时——方位——政事三者统一在了一起。明堂分为十二堂,东、南、西、北每个方位各三堂,与四个季节、十二月份相对应,十二明堂内方外圆,从上空俯视,就如同表盘一样,天子按照顺时针的顺序更换从事政务和举行仪式的明堂,最终完成一个生活周期。在传统节日中,清明对应明堂东南方向的的青阳右个;端午对应正南方向的明堂太庙;七夕对应西南方向的总章左个;中秋对应正西方向的总章大庙;重阳对应西北方向的总章右个,冬至对应正北方向的玄堂太庙。
明白这些古人的时空观念,对理解古人设定节日,有着较重要的参考意义。节日中的民俗事项,往往和天象、节气、物候有着一定的对应关系,而节日时间确定主要又是根据太阴历的。例如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时间大概在农历三月季春。据《礼记·月令》,这个月的星象是太阳运行到了胃宿的位置,黄昏时候七星出现在天空的正中,拂晓时候牵牛星出现在天空的正中。而物候是“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皇帝的活动是“天子居青阳右个,乘鸾路,驾苍龙,载青骑,衣青衣,服仓玉,食麦与养,其器疏以达”[1]。这个月的月令特点是“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2],也就是整个大自然出于生长开放状态,因此社会和人事都不可以封闭。清明踏青,就是应和自然特点的天人合一之行为。又如端午接近芒种和夏至,在农历五月仲夏,这个时候太阳运行到了井宿的位置,黄昏时候亢星出现在天空的正中,拂晓时候危星出现在天空的正中。这个时候的物候是螳螂出现,蝉和伯劳鸟开始鸣叫,反舌鸟不发声,鹿角开始脱落等。而朝廷的活动是“天子居明堂太庙,乘赤路,架赤旂,衣朱衣,服赤玉,食菽与鸡,其器高以粗”[3]。此月的月令特征是“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勿致和;节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毋刑,以定晏阴之所成”[4]。意为在这阴阳之气相争斗的时节,君子要处处小心谨慎,调节身心。这与端午节的喝雄黄酒、悬艾、挂菖蒲等辟邪与保健民俗是有关联的。
(二)《周易》阴阳时空观念的节日呈现
在《易传》之《说卦传》中,有一种时空观念,后人总结为“后天八卦”,《说卦传》云:
“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洁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说卦传》)
在这段文字中,其实包含八个方位和八个节气,震为东方,时令是春分;巽为东南,时令是立夏;离为南方,时令是夏至;坤为西南,时令为立秋;兑为西方,时令为秋分;乾为西北,时令为立冬;坎为北方,时令为冬至;艮为西北,时令为立春。中国传统节日春节、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冬至可以分别在这个图上找到对应点:
[1]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7页。
[2]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7页,。
[3]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7页。
[4]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61页。
以中国节俗的特征跟八卦的某些特征相比较,也可发现具有某种相关性。如春节的时间接近立春,具有结束旧年,开始新年的意义,而艮卦的含义正是结束和开始(成终成始)。又如中秋时千家赏月,万家团圆,具有庆祝的性质,而兑卦的含义正是喜悦(说言乎兑,说即“悦”)。
汉代开始,人们将《周易》六十四卦中反映阴阳消长规律的十二辟卦提取出来,和月历相配,这样节日也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从十二辟卦图来分析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冬至、春节七个中国传统节日,也颇具启发性。二月大壮和三月夬卦当令时,阳气已升至地上,自然的生命力充分开启。这时大概相当于清明节,此时万物生长,所以人们要外出踏青,呼吸新鲜空气,并放飞风筝,以感受新的生命力。五月姤卦,此时阴气已从地下萌动,是个阴阳交战的日子,五毒猖獗,人易得病,所以要辟邪,因此端午的民俗活动往往和竞争有关,竞渡、悬艾、辟五毒皆属此类。七月否卦当令,阴阳不交,所以牛郎织女分居,此时特别要祈祷人间夫妻团圆、恩爱,以赞天地之化育,故有牛郎织女之鹊桥相会。八月观卦,观卦的形象是人在器皿里洗手,意为洗涤干净后祭祀。其卦辞曰:“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周易本义》谓:“盥,将祭而洁手也。”[1]中秋早期的主要活动就是祭月,后来演变为祈祷人间团圆,儿孙满堂,仍有祭祀的意味。到了九月剥卦当令,阴气大盛,上九阳气仅存,象征人入老年。古人们在八、九月时候(相当于重阳节)行敬老仪式,祈求老年人健康长寿,这时候需要特别注意老年人的健康问题,故而登高以接阳气,喝菊花酒、配茱萸以求长寿(传统医学认为菊花茱萸有轻身耐老功能)。到了十一月复卦时,一阳来复,代表新的生机已经回归,此时正值冬至节令。冬至节俗主要是祭天神和祭祖先,代表着对天地和祖先的感恩。贾公彦疏《周礼·春官·大司乐》云:“礼天神必于冬至,礼地祇必于夏至之日者,以天是阳,地是阴,冬至一阳生,夏至一阴生,是以还于阳生阴生之日祭之也。”[2]所谓“冬至一阳生”,正根据十二辟卦而言。春节连接岁尾和新年正月,对应之卦象为“泰”,泰卦三阳爻在下,三阴爻在上,阳气上升、阴气下降,阴阳相交而和谐,故有三阳开泰之说,正好呼应春节之送旧迎新的特点。
因此,中国古人的时间观和阴阳体系与节令有着密切的联系,一定程度上直接决定了不同节日的意义与活动内容。
另外,《周易》“乾”卦之卦象及六爻爻象,常被用来象征人生的不同阶段,事业的不同程度,若以乾卦各爻之象和辞来对应解释清明、端午、中秋、七夕、重阳、冬至和春节七个中国传统节日,亦可以说非常的匹配。将一年中的十二个月份对应乾卦六爻。清明在农历三月,对应九二,九二爻辞为“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一方面,“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象征着生命进入活跃阶段,年轻人开始追求事业成功,正与清明前后农忙的情境相对应,所谓“清明前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便是这个含义。另一方面,清明节也与九二之位置相对应,九二之下为“潜龙勿用”的初九,犹带着地下的气息,九二之上则生命开始逐步成长,这与清明节以祭祀仪式和踏青习俗连接死亡与生命相吻合。端午节时当五月,对应九三,九三爻辞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君子整日对危险保持警惕,担心异常事件的发生,这样就会免于灾祸。这与端午争斗、辟除毒害、禳解灾难的心理相对应,但警惕并保持镇压姿态的目的是为了预防不测,而不是为斗争而斗争,故而端午节俗在斗争最后也要进入到阴阳和谐的状态。七夕对应九四,九四爻辞为“或跃在渊,无咎”。此爻象中龙已入水,处在平稳和上升的状态,这个阶段的个体需要两方面的基础,一是拥有美满幸福的婚姻,二是拥有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技术,这正对应了七夕的两个内涵,夫妻关系和谐与掌握技术(拜织女与乞巧)。中秋对应九五,九五的爻辞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此爻象征着人生中最好的阶段,对普通人来说,最圆满的人生应当是身体健康,膝下有儿女,家庭团圆美满。而就人类社会来说,最好的社会应该是人人平等、关系和谐。中秋节有着团圆、平安、平等、和谐的内涵,因而九五可以对应中秋。上九爻辞为“亢龙有悔”。事物发展,盛极必衰,此爻正象征着人入老年,虽然处在最高的位置上,但却已经是进入生命的后期,此爻恰与以老年人为中心的重阳节相对应,重阳的两个主要内容,登高避灾以求长寿、饮菊花酒祛疾皆是为了使老年人能延长寿命,健康地安度晚年。“有悔”则指人生进入反思总结阶段。冬至则回到初九,此时贞下起元,一阳来复,新一轮生命已经潜藏,然犹处于微弱状态,不宜妄动,这与冬至节俗的安居养阳、调补元气有着一致性。春节是国民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既包含辞旧迎新的意味,又代表一年生活之总成,节俗有祭神、祭祖、辟邪、迎新、团圆、娱乐等,可谓一年生活与节日的具体而微。乾卦卦辞云:“乾:元、亨、利、贞”。尚秉和云:“盖天之体,以健为用;而天之德,莫大于四时。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即东南西北。”[1]乾之德正可与春节之包容性相对应。此外用九爻辞云:“见群龙无首,吉”,也可指代春节多种功能并存的状况。从初九到用九,就代表着一个时空体系。
从十二辟卦和“乾”卦六爻的的变化中,可以很好地看出隐藏在中国节俗背后深层时空结构。由此也说明,从古代的阴阳观念和时空体系入手,可以找到理解古代节俗的钥匙。
附论:
中国古人的节俗活动多与岁时节气相关,而岁时节气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观念有着紧密联系。但我们必须要注意,阴和阳虽然是两个相反概念,但是却不同于西方人的对立观念。中国人更为强调阴阳对立之上的和谐。在中国文化中,阴阳所象征的二分事物,无论是天地、男女、生死、鬼神、都不是对立的范畴,他们之间呈现一种相互包含、对立统一的转换关系。阴阳的观念同样也深入到所有节俗文化当中,并且直接影响到了中国人对于节俗中所涉及对象、观念的态度。本书所论述的七个节俗中,清明在时间与历法上是万物生长的日子,但却加入了缅怀的内容,因为阴阳相伴而生,有生必有死,所以清明节感受生命的踏青活动与缅怀亡者的扫墓活动会同时出现。端午中虽然有阴阳相争的内容,但是最后却由相争进入和谐,食俗中的粽子。就取其阴阳相裹之象。七夕涉及到了两性,但从七夕神话来看,平日里对立分开的两性在此时得到了结合,这是赞天地之化育。中秋涉及到了月球的圆与缺,生命的永恒与死亡,生命的周期与月球的运转周期类同,生而死,死而生,处于交替之中。重阳和冬至连接着阴阳的剥与复,生命的衰老及复归。这些范畴都不仅是对立的范畴,而是刚柔相推的和谐运动过程,这些思想,均以节日为契机体现出来。
作者信息:
黄意明,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